伊建新
虾峙岛是中国著名的渔岛。虾峙岛位于六横岛与桃花岛之间,因其形状如虾浮游于海上,加上岙门众多,成犄角对峙之势,故得名虾峙。大海成了虾峙渔民世代赖以生存的空间。他们驾驭一叶轻舟,带着一份谋生、致富的信念驰骋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大海有情亦无情。谁都不会忘记,60年前发生在吕泗渔场的那段悲惨历史。1959年4月11日,震惊中外的吕泗洋海难事故中,舟山共沉船230艘,死亡1178名出海人。其中,虾峙公社共丢沉木帆船26只,死亡干部与渔民176人,占总下海渔民的6.158%,其中最多的是礁岙51人。宁波象山有282只渔船、2000余名渔民在吕泗洋作业,风暴来袭,沉没渔船13艘,死亡62人;奉化桐照村撞毁大捕船11只,死亡渔民39人。
为了不忘历史,以史为鉴,在吕泗洋海难60周年前夕,米博体育· (中国)官方网站渔文化分会会长陈员祥带领吕泗洋海难幸存者寻访小组一行9人赴舟山虾峙岛寻访吕泗洋海难幸存者。陈员祥一行从沈家门坐船登上此次寻访行动的第一站虾峙岛。
今年3月22、23日,陈员祥一行先后来到虾峙礁岙村、河泥槽村、栅棚村,寻访当年在这场海难中死里逃生的老渔民。与当年海滩事故的幸存者陈清德、邬宁有、林根荣、贝志成等座谈。
陈清德:这是一场尸横遍海、残骸铺洋的悲剧。
来到虾峙的礁岙村,86岁的陈清德老人已在村委会办公室等候。陈清德当时才26岁,原礁岙大队船员。回忆起那段惨痛的历史,老人不禁悲从中来。那是一场尸横遍海、残骸铺洋的悲剧。
当年春季渔汛期,渔业大队分两批赶赴吕泗洋。第一批农历二月廿七北上。来到吕泗渔场,海面上群鱼齐鸣,水深十庹处,一网可捞百担,起网时渔民踏上浮鱼竟不会下沉。清明前后,落潮时,小黄鱼多得篙子可以戳到。一时,吕泗渔场万船云集,夜锚洋地,围捕鱼群,非常热闹。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正当看着满仓小黄鱼高兴时,一场灾难却在悄悄逼近。4月11日凌晨2时起,海上突然狂风骤起,暴雨倾盆。我们从没见过那么大的浪,足有三层楼高,大风夹着雨水,出舱都很困难。陈信康老大立即命令船员“落拱”(用铁锚或渔网等重物,在船头、船尾抛推入海,稳住船身减少倾翻)、“砍桅”(把直竖在舱内的桅杆崭卸掉减少受风力面积),丢弃鱼货、渔具(如渔网、石砫、木碇)。为防止被海浪卷入海中的危险,我们将自己身体用绳索绑在桅杆或船舱上。我们船上共8人,我与邬宁有都是船员,陈根兴是偎船老大。大浪侵入船舱后,陈信康老大指挥船员用挈桶向船外舀水,每人都浑身湿透,悚悚发抖。我们念经祈求老天保佑。大家互相鼓励:“没事的,不会有事的!大家别怕!”
我的母亲于二月廿八(4月5日)去世。第二天,我冒雨安葬了母亲。第三天,我就出海捕鱼去了。我当时已经有了面临死亡的心理准备,面对大海大声说:“娘,你廿九走,我初四(4月11日)就来陪你了!”
好在老天保佑,我们终于在陈信康老大的带领下从惊涛骇浪中死里逃生。我们能逃过一难,我想主要是运气好。船还没有进入风浪中心,加上陈信康老大指挥有方。但是,好多人没这么幸运。我回到家后,得知当时的舟山地区水产局副局长郑兴再牺牲,他的妻子痛不欲生。我在他家陪伴他的妻子陪了七天七夜,安慰她,以防她寻短见。
林根荣:海难事故发生后,渔村处处焚香招魂,哭声震天。
当时23岁,今年83岁了。长河大队(长坑与河泥槽合并的大队)网船船员。他当时在机帆船上,船比较稳,逃过了一劫,但当年的受灾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当寻访组一行在河泥漕村委会办公室了解情况时,坐在旁边的村妇女主任庄彩红不禁流下了眼泪。原来,她的父亲庄瑞云是偎船的船老大,不幸被大风吹落,船上的人眼看着他在招手,但船却没办法掉头,一会儿就不见了他的影子。庄瑞云遇难时他才33岁,女儿庄瑞云才3岁。
4月11日下午,吕泗洋上暴风雨气势猛,来得快,翻江倒海,浊浪滔天,持续了一天一夜。吕泗洋多浅沙滩,在风速驱潮、巨浪滔天时,无避风港。洋面狂风怒吼,我亲眼看到:滔天的巨浪继续肆虐着大海中苦苦挣扎的渔船,一条条渔船船体被巨浪碎裂翻沉,一个个渔民被打落进海里,吕泗洋海面上一片凄惨,一片狼藉。
狂风巨浪过后的十二、三日,大海上到处漂浮着倾翻的船体和船上破碎的船板、舱盖、断桅及渔民的棉被、衣服等船具和生活用品,尚有部分落水渔民兄弟紧抱着船板、木头等具浮力的物件,奄奄一息地随风浪漂流。
吕泗渔场远离舟山,这次风灾死亡人数又多。海难事故发生后,舟山渔区的死难家属只有大都没去受灾现场打捞尸体,只有10多人前去寻找尸体。我当时也前去寻找。船开了一天一夜才到吕泗洋,看到很多船的残骸与船员的尸体飘浮到江苏启东一带的海滩上。从鸡骨礁、花鸟岛海面上往南随风潮氽漂下来的有一艘艘船底朝天如锅子倒覆的沉船、碎船板、桅杆帆篷及棉被衣服等。
但是, 经过海水十多天的浸泡,尸体已腐烂,认不出面目了。我站在船头只有拜。大量浮尸在江苏启东就地埋葬,他们没有墓碑,没有姓名。如今亲人们不知道他们到底埋在何处,更不知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在想些什么。
当时有礁岙大队共有30多艘船400多人出海,51人死亡。死在吕泗的尸体一个也没送回家。大队出资给死难者做坟,只是51支坟,支支是空坟。失去亲人的悲痛弥漫在舟山的各个渔村。渔村常用民间流传多年的一种招魂术。一支毛竹,上面挂一面铜锣,吊一面铜镜子,叫“童子转竹”。通过这种形式,让死者魂归故里。招魂大都选在海边,天黑后由和尚或道土带着死者的亲人到海边叫魂。“XXX,外面冷冷回家来哟!”“来了!XXX,到家了吗?”“到了!”“ XXX,快点回家!来了!”这里称“叫魂灵”。这样叫了以后,就算招回了灵魂。
这场海难,一夜间丧偶失子的可怜人很多,但凡舟山有渔民的地方,都哭声一片。很长一段时间,居住在沈家门渔港的人们每晚都能看到或听到站满码头的遇难者家属在招魂,哭声震天。
贝志成:灾难不能重演,后人当以史为鉴。
贝志成:当年27岁,今年87岁。21岁入党。时任长河大队党支部副书记。60年前他是长河(长坑、河泥漕)渔业队副书记,木帆船网船老大。陈员祥一行在他家见到他时,他已卧躺在床。但是,思路依然清晰。
那年头,鼓干劲、争上游、高指标正是时尚。当时,舟山北上“追鱼”的多以木帆大捕船、大对船等渔船为主。渔船船体较小,抗风能力极小。
吕泗洋渔场连日的丰产,使舟山的2000余艘渔船和其他各地数千艘渔船一起,彻夜作业。我们渔业队共出动了11对木帆船、3对机帆船。
当时,3对船才有一只收音机,收听到的气象报告是风力七至八级,阵风九级。我们的船到达吕泗洋后,涨大捕涨了两网,捕起几担小黄鱼。后来,东南风刮得风越来越大,无法下网。到了11日凌晨2时,海面上狂风骤起,从海底翻起来的虎爪浪眼前巨浪如墙似山扑向渔船,压顶而过。狂风助海潮,死死封锁渔船避风逃生航线。我觉得不对头,马上决定落拱。(落拱,指用铁锚或渔网等重物在船头、船尾抛推入海,稳住船身减少倾翻)。天很冷,竟然还下起了冰暴,这个季节的风暴渔民叫“野马暴”,叫起非常吓人。我看着风向与浪头,决定赶紧“逃洋”。 渔船在狂风恶浪中如片豆荚,危机四伏。我驾船在浪尖波谷中冲浪强行。我相信只要跑过风浪,就能生还。渔船剧烈地在浪尖波谷中颠簸。船舱水深齐腰;船体不断倾斜。为了自救,我当机立断,斩篷、斩网、斩锚、斩桅、斩锭、扔鱼货、丢渔具。海浪呼啸着扑向渔船,一浪过顶水半舱。掏底浪又像一双魔爪,将渔船忽高忽低得在浪尖递送,许多渔民都晕船,呕吐不止,只能将自己用绳索困在船帮上才能勉强站立。木帆船如汪洋中的一片豆荚,船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见桅杆晃得厉害,而且与海面越晃越近,随时有翻船之险。万幸的是,我当时拼着命把网船像倒车一样把船倒了出来,我们的木帆船共17人,其中网船9人,偎船(偎船是艘靠篷帆、橹桨航行的木帆船。)8人全部逃了出来。回来后才知道,全村有五六只船翻了,37人没有回来。
在这次风灾中有不少沉船落海而死亡的渔民,有的是父子两人,有的是刚新婚不久,有的是兄弟一对……他们远离家乡出海北上江苏吕泗,转眼间阴阳相隔,天人永别。
我24岁做老大,从此做了26年的船老大。50岁后,才改做冰库。吕泗洋海难中我虽然幸免于难,但是失去了不少亲朋好友,成为我一生的痛。希望这样的灾难不再重演了,后人当以史为鉴。
陈员祥:这是建国以来最大的海难事件:吕泗洋海难,历史应该被铭记。
米博体育· (中国)官方网站渔文化分会会长陈员祥曾任宁波市海洋与渔业局副局长、宁波远洋渔业公司总经理,有多年出海经历。他对渔民有着深厚的感情。即敬畏海洋,又感恩海洋。
陈员祥说:灾难给人的伤痛是永生难忘的。我的亲戚中也有人遇难,有切身体会。在吕泗渔场海难中,除了不少捕鱼能手、好老大遇难牺牲外,还有几位常年带领渔民转战渔场的好干部。如虾峙人民公社党委副书记的陈信哉(礁岙村人),他所在渔船遭遇翻船沉没而牺牲。
陈员祥说,60年前的这场海难原因是多方面的,如木帆船抗风浪能力不强,气象预报不够准确,大跃进式冒进生产,渔民自身安全意识不强,忽视安全,自救能力也相当低。连起码的救生衣、救生圈、救生筏等自救工具都没有。当代人只有直面历史,牢记历史教训,居安思危,敬畏大海,敬畏生命,注重远洋渔船安全生产管理一刻不放松,才能告慰死难同胞。令人欣慰的是,在吕泗洋海难事故中,舟山100多艘机帆船无一翻沉。在事实面前,舟山渔民深深感到只有实现海洋渔业机帆化,渔业生产现代化,才能摆脱“三寸板内是娘房,三寸板外是阎王”的厄运。从此,建造机帆船的热潮在全舟山兴起。
陈员祥说,现在的渔业生产,早已不再罔顾科学用行政命令来组织大跃进式的会战了,捕捞装备科技水平也已非当时的渔民所能想象,更重要的是,生命高于一切,已是所有人都遵循的第一宗旨。吕泗海难将成为一个遥远的记忆而不再重现。
宁波日报报业集团主任记者朱军备、澎湃新闻特邀专栏作家龚晶晶、作家邱闳,米博体育· (中国)官方网站渔文化分会副秘书长杨坚、伊建新等参加了这次活动。